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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业新闻

大国小民 派出所里的“杠精”辅警

时间: 2024-04-13 20:46:00 |   作者: 科技创新

  “我真不知道,这‘老货’怎么活到这个岁数的?”老马骂骂咧咧摔上车门进了大厅,留我们三人面面相觑。

  老马其实也不老,才三十五岁,一个很聪明的辅警,用他的话说,人做事对得起工资就行,少一毛都不干。但是实际上,他在关键事情上从来没掉过链子,平常嘻嘻哈哈跟大家打成一片,人缘挺好。

  被他称为“老货”的是老张,所里的“杠精”和“事儿逼”。他马上五十岁了,因着他发际线早早秃了,有几个格外讨厌他的同事背地里也叫他“老秃驴”。

  “算了,老张刚发来消息说他打辞职报告,下个月走,都劝一下,让他俩别吵。”赵哥脸色不霁,跳过了惯例的列队训话以及检查装备等步骤,直接回了办公室。

  赵哥是我们的“直系领导”,一位行政编人民警察,每天带着我们出警执勤。平常有人辞职,如果是有了更好的去处,赵哥二话不说会直接批准;如果是受气了、受委屈了、累着了之类的,赵哥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,一点不作伪画什么大饼,直说现在队伍难招人,希望你能留下来。

  当天凌晨两点,我们和交警队联合搞夜间卡点,所里出动了两辆车七个人,查了没多久,交警那边出了个突发情况要离场,剩老张独个守在主路旁的匝道。

  凌晨三点,一阵闹哄哄的声音传过来,赵哥拿着酒精测试仪打了个哈欠:“老马,你俩过去看看。”

  新来的小徐跟着老马一起过去了,我们继续招呼着夜间奔劳的各色人等上前吹气、出示证件,然后放人离开。没想到,匝道那边的声音还慢慢的变大了,赵哥将酒精测试仪塞给我,准备自己过去处理。

  凌晨的车流一波一波的,我大多数时候其实都无事可做,只在冷风里傻站着挨冻。我刚放走一辆送菜的小货车,然后就来了一辆崭新的私家车,主驾驶的窗户是降下去的。车是从老张那个方向来的,还在骂骂咧咧:“,你等着!我妈要出了事,我和你没完!王八蛋东西。”

  我疑惑地看了看这辆车,又看向老张那边。后面没再来车,我就靠了过去看到底怎么回事。老张拿着手机郑重其事:“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吗?如果他说的是假话呢?如果他后备箱放着一斤呢?”

  赵哥不言语,旁边的老马调高了声说:“哎,人家老妈在医院,重病,你干的这事地道不地道?你要被投诉了,影响的是整个派出所。”

  老张霎时瞪大眼睛走到老马面前:“我问你,报身份证,核查,走人,这一套下来能耽误多久?一分钟还是两分钟?你别忘了你的职责是什么。”

  老张却不肯放过老马,抓住老马肩膀问道:“如果我现在是个杀人在逃犯,开着偷来的车要离开市区,被你拦住,我说我老妈在医院病危,要赶快去医院,然后你就这样放过我了。后面这责任谁担?是不是任何人扯个老妈病重的理由,就可以不配合执法?”

  老马在老张碰到他的第一时间,就狠狠甩开了老张的手,转头看着老张:“你就是个杠精,别跟我说话。”

  “我杠?我问你,我哪里错了?配合警察执法是不是公民义务?”老张激动地拍着手,要老马讲清楚。

  在队伍里,大多数辅警兄弟确实会因为一些临时工背锅的社会新闻自嘲是“保安”。老张很顺畅地接话道:“对,我就是保安。但我在履行夜查的职责,看到有嫌疑的人,核查清楚有错吗?”

  老马本想置之不理,但是按捺不住回头道:“扣帽子谁不会?你说我‘有人打着有急事的旗号,就可以不配合执法’,可你拿着潜在嫌疑人的名头不讲任何人情、死守规矩?还在这执法、执法,你有执法权吗?”

  老张却猛地把话题引向赵哥,敲打老马:“领导上次说的,你忘了是吧?民警安排和授权了,我们就是协助执法。协助执法也是执法!”

  (编者注:2016年国务院办公厅印发《关于规范公安机关警务辅助人员管理工作的意见》第四条作了明确界定:警务辅助人员不具备执法主体资格,不能直接参与公安执法工作,应当在公安民警的指挥和监督下开展辅助性工作。)

  老马张嘴还想说点什么。赵哥拍了拍他肩膀:“不吵了,查车去。”随后,老马自嘲地笑笑,摇着头离开现场。

  “说我有问题?我就问:是不是我说的道理?两分钟就能搞完的事情,非要和我闹。”老张还站在原地嘟囔。

  这事情是没完了,赵哥喊老张拿录像来回放——执法仪不够,老张的匝道口没配,他是拿手机录下的视频。视频第一秒,那辆私家车刚停稳,老张就将酒精测试仪放到了司机面前:“师傅你好,身份证、驾驶证出示一下。”

  司机吹完没问题,然后就跟老张说:“师傅,我妈在医院,重病,刚才我大姐通知我人可能不行了,我急着去市医院看她,什么都没带。”

  老张犹豫了一下,说:“那你报一下身份证号或者拿其它能证明身份的证件,我查过没问题就能走了,你这车怎么车牌都没有啊?”

  司机很急躁:“师傅,车是新车,证没拿,我妈是真不行了,你不要耽误我时间了。”

  老张“诶”了一声,又说:“那不行啊,我把你放走了,万一有问题,我要担责任的。”

  司机恼了,声音扬起来:“我能有啥问题?我土生土长的本地人,在这活了三十多年了,算我求你了行不行,你让一下!”

  视频镜头这会儿转了一下,应该是老张走到了车头前:“我知道你有急事,核对个身份证,也就一分钟不到,你配合核查很快就能走了。”

  司机立马爆发,怒骂:“你有病是不是,听不懂人话吗?我妈在医院不行了,你赶紧让开,我妈出了事,你担得起责任吗?”说着,那车还往前冲了小半米。

  那司机骂了句脏话,脚下轻踩油门,车又往前耸了一小截,老张一个趔趄倒在地上,又赶紧爬起来:“你想干什么?闯卡吗?要是没问题,你怕什么?”

  这正是我们一开始在远处听到的争吵声,接着就是两人正僵持的时候,老马和小徐过去看情况。

  我看见视频里老马简单过去询问了几句,就说:“张哥,让人走吧,人家家里有事。”

  老张将镜头对着司机,道:“他没问题,为什么怕检查?小马,你把领导叫过来,这人有问题。”

  司机飚起了国粹:“我X你妈,我有什么样的问题?你该不会是人?你有没有妈?”

  老张也火了:“你少在这我妈、我妈的。你要是配合,人早走了。你以为骂人不犯法是吧?”

  画面里,刚好赵哥到了,老马先跟赵哥报告:“司机妈妈在医院不行了,老张非要核查身份证。”

  视频里,赵哥贴近司机温和道:“师傅,先说声抱歉,我知道你现在着急,你给我们报完身份证立马走,别耽误时间了。”

  司机咬着牙:“行,行,你们真的挺可笑的。”说罢,报了一串号码,赵哥输入警务通,刚出来界面就喊老张让开。老张还想再说什么,赵哥低吼:“让开!”

  视频播完了,赵哥将手机还给老张:“视频留着别删。等投诉下来,你想清楚要怎么解释。”

  赵哥没说话,回到了点位上,老张求助地看着我:“小杨,你说,我错哪儿了?”

  老张不服气:“我方式方法怎么了?我最开始态度很好啊,他报完身份证,一分钟不到就可以走。”

  我本想告诉老张,那司机明显处在情绪失控的边缘,应该对人哄着点。但是事后诸葛亮没什么意义,临场发挥时是个人都会有疏漏,人无法像机器人一样按照程序完美无缺地做事,跟老张再辩下去,也是徒然。

  没过多久,交警队的人回来了,我们大家一起执勤到凌晨五点,互道辛苦后打道回府。路上老张仍旧呶呶不休,要和老马分出个是非黑白。下车的时候,老马蹦出了那句“老货”。幸好老张在磨磨唧唧地收拾东西没听到,否则他俩又得干起来。

  最近这几年,老张越发固执、不讨喜,我来的时间不久,听周围同事的议论,比如,之前赵哥搬家,其实家里的大件都已经找了搬家公司,剩下的就一堆小物件,脸盆什么的,他问所里当天休息的人愿不愿意去帮他收拾一下。那时,赵哥管着九个辅警,当天休息的有四个,除了老张,都去了。

  其实不去也没什么,赵哥也不会强制谁去,但是一个和老张关系不错的老哥开他玩笑:“老张,没眼色了啊,讨好领导的好机会。”其实老张只要说句“有事”,或者不回复,也就过去了,但老张不,偏在群里公然道:“我不巴结领导,也能活下去。”

  这一句话让气氛变得很微妙——他将我们的行为直接归为巴结领导。但是平心而论,赵哥并不是那种利用职务之便大小事拉壮丁的“领导”,我们去了也就打扫打扫房间,搬一些小物件,实际是七个人半小时就搞定了。完了,赵哥还花钱请大家吃了顿饭。

  老张说完那句话后没人接话,群里寂静了很久,很是尴尬。赵哥没记仇,老张也照常隔三差五同领导开展大辩论:

  “诶,领导,你看这个新闻,无罪推定才对啊?这一个地区的公安,是不是违背这个原则了?”

  “不是,无罪推定是说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有罪,就不能认定一个人有罪。各个机构的执行标准不一样,公安办案是有罪推定,检察院则是无罪推定,检察院会一直要求警察提供证据补足证据链。简单地说,有罪推定是描述性的和事实性的,无罪推定是规范性的和法律性的……就好比,你来报警说你被人打了,我肯定得有罪推定——你真的被人打了,然后开展后续的取证程序,而不是说,现在没证据证明你挨打了,我就推定对方没打你,索性不处理。而且‘罪’是刑警队管的,我们主管的是治安违背法律规定的行为……”

  他这句话一度成了所里的热梗。直到一次出警,王Sir也无意识地对着报警人来了句“我不知道,反正你说的不对”后,才被赵哥紧急叫停——太影响警察形象了。平时只要闲着,老张永远会拉着赵哥叨叨这些事儿,那魔性的“诶”也成了所以许多同事的口头禅,不过多是作戏谑用。

  因为这次夜查,老张要辞职,我说不上来什么感受。他虽然不讨喜,但是大多同事也觉得他是个好人,“肚子里还是有点东西的,工作较真,社会上其实这种人多点好”。

  果然,第二天,那个司机的投诉如期而至——警务督察加市长热线,赵哥黑着脸喊我去帮他打情况说明,因为他和多数上了岁数的老民警一样,打字“一指禅”,挺慢的。

  “情况说明:2020年4月13日凌晨3时许,在加气站旁与交警联合执行夜间卡点任务时,我所辅警张锐(身份证XXX,男,汉族)在查车时……”

  我打完后,赵哥又念了几遍,打电话喊老张过来:“老张,东西打好了。你也看一遍,自己想清楚怎么说,跟人家好好道个歉。”

  老张瞬间脸色垮了:“我道歉?我凭什么道歉?我还没追究他用车撞我还骂我呢。”

  赵哥叹口气:“算我求你了行不行!哥,咱别闹了,道个歉就过去了,你非较真干什么?”

  老张头一甩:“不可能,我绝对不可能道歉。我没错,我为何需要去迁就他?就因为他妈不行了,有个理由就能胡来吗?”

  “他还要投诉我?我一定要追究他的责任!”站了一会儿,老张扔下这么一句不知道吓唬谁的话,离开了办公室。

  我说老张“聪明”,是因为一桩旧事——老张是很喜欢狗的。之前有人将一只流浪狗送到所里,但是赶上公务繁忙期,大家没时间把狗送去流浪动物救助站。于是老张就养着那狗,还会给它带吃的。

  有次,我们围观老张喂狗,一块西瓜放在地上,狗吃干净了瓤没碰皮,大海在旁边啧啧称奇:“这狗还挺聪明,不吃西瓜皮。”

  我还没反应过来,大海就火了:“我看你岁数大,我不想和你计较,不会说话就别说。”说罢,气冲冲地离开,留我们笑作一团。

  过了半小时,老张专门给大海发了微信道歉。两人和解,但这个梗也流传了下来。

  老张因为犟,杠,轴,其实已经挨过不少教训。之前一次警情,报警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,他在一家新开的蛋糕店门口排队,队伍挺长,排着排着被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插队了。那老太太一言不发、理直气壮地站到了年轻人前面,年轻人愣了许久,一度认为自身产生了幻觉,几番确认后才意识到是真队了,劝了三句半,老太太理都不理,年轻人气不过就报警了。

  赵哥带队,到了现场非常头疼——老人是出警时的“鬼见愁”之一,现在的社会舆论导致我们执法时面对这个群体压力很大。正当赵哥愁云惨淡之时,老张站了出来,义正词严地批评了老太太。

  老太太拄着拐杖,耳朵也不行,在那“啊、啊”半天,但是老张不为所动,几乎贴在了老太太的耳朵上,说:“老人家,我说你这个插队是不对的,是没有道德的行为。你得到后面重新排队去。”

  围观的人慢慢地多,赵哥叹口气,哀求年轻人:“兄弟,我知道是你吃亏,算给我个面子,放她一马吧。面包我请你吃,我跟你说实话,这老人要走法律程序,你得跟我们回所里做笔录,才能做出处罚决定。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即便做出拘留决定,按照法律规定也不予执行,何况她插队的行为属于情节轻微,最多批评教育。”

  年轻人被围观得也怵了,早不想追究了,就坡下驴答应了赵哥。结果赵哥刚松口气的工夫,老张还在循循善诱之时,那老人就一坐在地上、起不来了。

  倒不是讹人,这个年龄的人,磕一下、碰一下都是大事。老太太被赶来的家属接走,赵哥被骂得狗血淋头,老张又和家属吵了几句嘴,大概是:“年纪这么大,不放在家里好好照顾,还让她出来乱逛,身体不好就算了,还插队。”

  事后,老张无可避免被投诉,所长大发雷霆,赵哥又挨了一顿骂,那声音回荡在楼道里,全所人都听得心下凄然。老张仗义地进去扛锅,说是自己的想法,跟赵哥无关。所长差点被气出心脏病,指着赵哥说“赶紧把人弄走”。等老张出了办公室以后,所长的骂声又高了八度,更是响彻云霄了。

  那时的老张就不清楚自己错哪了,我们也没人能说出他错哪儿了——至少,没人能站在台前说他错在哪儿了。毕竟,有时候社会上的潜规则比明面上的规矩还要好使。

  之后一段时间,老张变得异常沉默,出警时不怎么插话了,抑或是一个欲言又止的状态。老张这样的人,也亏得是遇上了赵哥,认死理,反感一切形式的不公,这样的人在队伍里,不仅他累,领导也时刻提心吊胆。

  其后,老张依然没改变自己的行事方式,工作时依旧贯彻着对就是对、错就是错、不向任何潜规则妥协的原则。

  2019年7月,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士来报警,说自家孩子丢了,那孩子智力方面还有点问题。现在未成年人失踪不需要二十四小时之后才能立案,所里当场就接了,全部的车都开出去找孩子,还发布了寻人启事,让街道下发到各社区,转发到居民群,请群众留意。

  很快,同事就从调来的监控中查到了那孩子的行动轨迹,可是不连贯。我们找了两小时,孩子仍旧下落不明。不久,孩子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要放弃报警,称有个好心人联系她说二十分钟前见过那孩子,问清楚孩子地址后,就将孩子送上了出租车,目的地就是她家。

  我们七嘴八舌地劝他:“张哥,人已经有消息了,上出租车回家了。别找了,回来吧。”

  无奈,我们放弃了劝说,也有同事觉得,老张可能就是想借机在外面晃悠一会儿。赵哥又专门给老张发了条微信,喊他回来,但老张没回复。

  没想到的是,那次老张狠狠地打了我们的脸——最后他在一条刚修成、还未投入到正常的使用中的公路旁找到了那孩子,小孩就蹲在一棵树旁边,不哭不闹,仿佛坚信他的妈妈下一秒就会出现一样。老张带着孩子回了所里,问清楚了情况,我们才知道那个出租车司机收了好心人的钱后,拉着孩子才开了几百米就遇上了一个“远单”,便直接把孩子抛下了。后来他还振振有词,觉得就一公里多的路,连马路都不用过,“能有人找不着?”

  孩子母亲哭着赶来派出所,老张一脸庄重地同孩子父亲握手,活脱脱一个老教师,让我们所有人都自惭形秽。不知是不是老张在群里调侃大家,明明都回到所里了,他还专门在赵哥的那条微信下,回了一个“嗯”字。

  隔天,孩子母亲提了一箱牛奶和一箱红牛送到所里。“诶,这不行啊,不能拿,我们有规定的。”老张推脱——理论上,我们能拿的东西只有锦旗。

  可孩子母亲非常固执,两个人在大厅里推推搡搡了十来分钟。后来赵哥看不下去了,道:“老张,接了吧。”

  老张犹豫许久,才收下了这份真诚的答谢,随后开心地来了张,像是终于绷不住了,大半张脸都在屏幕里,笑得开怀。那条朋友圈,同事们毫不吝啬地都点了赞。

  查车风波后,赵哥又在所长办公室做检讨,而老张却走到接待大厅,说他要报警。

  老张十分执着:“我要报警,昨天那个人凭什么闯卡,骂我,还不用承担法律责任?”

  王Sir无奈地劝:“张哥,服个软就行了,赵哥才是最惨的,你这事做得确实不地道啊。”

  老张听到王Sir提到赵哥,脸上浮起一抹愧色,但是紧接着又气愤地说:“我怎么了就不地道?我严守规矩也不行?要是每个人都用这种借口逃脱检查,夜查还有什么意义?”

  “话这么说是没错,问题是人家……”王Sir也不知道怎么说,直接给赵哥打去电话。

  “喂,赵哥,老张这会儿非要报警追究那个闯卡的人的责任。嗯,接待大厅呢。”王Sir挂断电话后,对老张说道,“你跟赵哥自己说吧,我是没法和你说。”

  老张拉了把椅子坐在大厅,过了几分钟,赵哥进来了:“咋回事?老张你又咋了?”

  赵哥头疼不已——竟然还是这事,过不去了——崩溃地问:“我的哥,你到底想干嘛?”

  老张自己也有点不得劲儿:“我没想连累你,但是我就是觉得不对。为什么他扯个正当理由,就可以免除核查,就可以骂人,闯卡?”

  赵哥压住火气,也拉过一把凳子:“你看,老张,比如现在有个当妈的,孩子被人杀了,她当着刑警的面,骂、打杀人犯,刑警都只会把她拉开,但不会有任何的过激手段。或者如果是一个男的,他的亲人死于车祸,他当着交警的面,把肇事司机按在墙上给了几拳、几巴掌,交警也会把人拉开,而不是说什么‘你打人犯法,我要把你拘留’之类的——怎么说呢?人在遭遇重大变故的时候,某一些程度上是享有一定的豁免权的。因为人得懂得‘感同身受’,知道对方处在情绪爆炸的边缘,丧子之痛或者什么别的痛苦,你能理解吗?”

  老张点了头,继续说:“问题是,你举的例子打的都是凶手,他妈妈住院病危又不是的,我只是在履行职责。”

  赵哥词穷了。王Sir在一旁扑在我身上笑得抖个不停,跟我咬耳朵:“真的能抬杠。”我苦笑,没接话。

  老张等了等,又说:“我懂你的意思,他遭遇了重大变故,所以大家会默认让着他点。”

  但老张又绕回去了:“法律这么规定了吗?难道白纸黑字写着要对这类人让着点,并且他做出了过分的事也不追究责任?”

  “这不就是潜规则吗?可问题是只要法律没规定,我就可以追究他的责任吧?他妈是人,我妈也是人,凭什么白白被他骂,我做错什么了?我只是在工作,尽我的职责。”

  “假设我是凶手,他对我做出了过激行为,那确实能够理解,属于人之常情。可我不是凶手啊,他明明花一分钟配合了我就能开走,但就是要拿这个理由省这一分钟,有什么意义呢?我又没伤害他。”

  王Sir也有点火大了:“张哥,你代表的是派出所,所里不打算追究他闯卡的事,事出有因能够理解,何况人家后面也配合了。”

  “哦。那我要追究他骂我的责任,我妈被他骂了,之前骂人被拘留的案子,我也跟着办了,总不能说公共场合侮辱我妈不用承担法律责任吧?”

  王Sir轻轻拍桌:“张哥啊,事发时你是‘警务人员’,在执勤,不是‘群众’。”

  “那我还没人权了?我被骂了,还不能追究了?我又不是警察,那我辞职后来报警行不行?治安案件六个月内来报警都行吧?如果说我是辅警挨骂了就不能报警,那给我一张不予立案通知书,我去找检察院投诉。”

  王Sir彻底受不了了:“老张,你没完了是吧?非要和我们吵?屁大点事,过了就过了,非要一遍遍闹。”

  赵哥随即按住王Sir的肩膀,拉着老张出去。我和王Sir对视,王Sir无奈道:“我真服了,杠到家了。”

  之后,据我所知,所长都亲自来劝老张了。三个人在外面吃了顿炒菜,不知道说了些什么,老张才打消了报警的念头,但是依旧没有道歉。

  离老张辞职的日子慢慢的接近,我们也结束了近百天的战斗状态,全时段禁酒令暂时解除,恢复了工作日不得饮酒、休息时可以适量的制度。

  想着下一波高压状态很快就到,大家决定去聚个餐。老张本来不想去,被其他人劝了几句,也到场了。撇开有事的,当天休息的来了九个人,赵哥当天也休息,但是答应儿子去公园玩,没来饭局。

  我们点了啤酒,老张是不爱喝酒的人,就跟着我们的话题天南海北地侃。其实不抬杠的老张,学识渊博,什么都能接上,从三国聊到二战,从古诗词聊到网络小说,无所不知。

  但没过几分钟,老马喝上头了,拉着老张硬要灌:“喝!张哥,你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。”

  热络的场子一刹那熄火了,旁边窃窃私语的几人也止了声。老马没听清似的,继续对着老张发功:“你该不会是看不起我?张哥,你该不会是看不起我?赶紧喝。”

  老张愤怒地呛:“我就纳闷了,哪来的这些个破规矩,好好聊聊天不行吗?我就是不爱喝,不喝酒就是看不起你了?我喝死到这,你负不负责?”

  我看见老马举杯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,有点恼羞成怒:“一杯啤酒,你能喝死?你坐到这三个小时喝了几杯啊?这是酒局,不是闲聊局。我告诉你,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。”

  老张也不再客气:“还不给你面子,我为啥要给你面子?你懂不懂什么叫尊重?我说过很多次,我不爱喝,你逼我做不爱做的事,还扯犊子说什么社会就是这样的,社会哪样的你说了算吗?”

  老马立时砸掉酒杯:“所以,你就人缘不好,懂吗?你不会做人,赵哥因为你被骂了多少次?派出所因为你被投诉了多少次?”

  老张气冲冲地要冲过去,被王Sir拉住:“你俩是不是有病,没事就想吵架?不喝就不喝,逼逼什么?张哥你能不能少说几句,他喝醉了,但你醒着呢。”

  老张调转枪口:“又来了,他喝醉了,我就得惯着他?那不喝酒的人是不是天生就比喝酒的人少个撒泼不受追究的权利?”

  我们哭笑不得,一拥而上将老马和老张隔开,老马还在楼道里嚷嚷,我们索性把他拉到楼下,留老张坐在桌上喘粗气:“还说社会就是这样的,歪风邪气都是这种人带起来的,对他有利的就叫社会规矩,对他没利的提都不提。只是因为这个人爱喝酒,要巴结他的人就得遵守这规矩,老子又不求着他,才不认这狗屁规矩!”

  经此一事,我越发对这个小老头好奇起来,向所里很多人打听,但是没人知道太多老张的过去。一个和他秉性相投的老哥透露,老张已婚,没有孩子,出过国,在欧洲生活过一段时间,至于为何会“沦落”到派出所当辅警,谁也不知道。

  我算了算老张出生的年份,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人,不要孩子,是绝对的异类。老张近乎极端地追求心理上的自由,不被任何规矩束缚,我虽然很羡慕这点,但是依旧无法认同他的说话的方式。如果我遇上老马那件事,我也不爱喝酒,但是会笑着拒绝、会投降,随便找个理由,对方都不会再逼着喝了。老张一直吊着脸,确实容易让人误会,但话又说回来,就算是他真的讨厌老马,老马也没辙,两个犟种碰到一起了,一个的逻辑是“你为何需要讨厌我?”另一个的逻辑是“我为何需要向你证明我不讨厌你?”和夜查事件一样,事后的上帝视角评判对错毫无意义。事发时,没几人能冷静克制。换个角度想,老张或许才是某一种意义上的勇者,不活在他人的目光里。

  没过几天,老张正式离职了。上完最后一天班,他去内勤那里交衣服,找领导签字,我和王Sir在大厅看着他提着包的背影,说不上是什么感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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